拉斯维加斯的奇迹

文/王俭美

无论是暮霭初起的黄昏，还是瞑色四合的黑夜，只要我想起1996年圣诞岁尾携妻女遨游美国西部沙漠天国、世界著名赌都、海市蜃楼般的拉斯维加斯（Las Vegas）的经历，就不会再去弹拨生命只是时间千篇一律的累积和重复的老调。

在潮水般涌来漫去的满眼斑斓中，我年久失修、被美国刻板上班生涯异化的感觉获得簇新的重建，变得如此尖锐和渺远；我是花中少年，摆脱日月垢积的世故老辣，去追寻情感千变万化、经历弥新的踪脚；我将时时思忖拉斯维加斯奇迹在生命中的深刻含义及其赤裸无遗的昭示。

我瞥见金殿酒店（Mirage）“太虚幻镜”壁上花草鲜洁碧绿、姹紫嫣红，一只雄壮威武的东北虎在做遥远冬日寂寞的玄想。黄的斑纹和周围人工修饰，几可乱真的温泉、溶洞、芭蕾树融成一种凝滞辽古的静美。

我走过凯撒王宫大酒店（Caesars Palace）的罗马竞技场商业街（The forum shops），在无数英雄雕像和日夜不歇的喷泉边徘徊，盈盈于耳的绝非罗马奴隶主驱使斯巴达克斯格斗士的厮杀声，来自和平富足世界的游客在这里选购华装丽服，谈笑风生。人们齐齐抬头，眼见通衡长街的巨大屋顶被镭射灯光普照成一片瓦蓝天空，上有白云苍狗、日月星辰、一小时内交替出现喷薄日出和绮丽日落的景致。

我看过世界最优秀的Bally’s Jubilee“上空秀”，千变万换、花团锦绣的舞台上，上百个美国一流的俊男美女，上帝宠爱的安琪儿，坦诚地展露他们的青春胴体，让你终于窥见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的真实意义。

王俭美：拉斯维加斯百乐宫、喷泉、埃菲尔铁塔，从晌午到夜间，2015年9月6日拍摄。

【拉斯维加斯百乐宫】

摄影/王俭美

（一）

一位姜姓律师朋友，在我采访他的时候，曾说，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到美国十几年，至今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因为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城市，万恶之源。

极具讽刺和调侃意味的是，真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激发本文写作冲动的，恰恰是我们全家的这一趟圣诞节拉斯维加斯之旅。我不知我这只上帝的迷途羔羊，在圣诞节那天坠入拉斯维加斯声色犬马的深渊后大唱其赞歌，是否会亵渎上帝的神灵？

“你们去拉斯维加斯了，赢了多少钱？你们带遥遥去了，赌场小孩能让进吗？”我们回到洛杉矶的时候，闲谈碎语间，人们总会提到这些问题。

而究其实，今天的拉斯维加斯并不能和罪恶画等号，她正在洗刷历史风烟熏就的污浊尘埃，向着洁净欢乐的现代大都市宏伟目标行进；今儿拉斯维加斯也并非一个嗜赌成性的场所，她采撷四海奇葩秀木，迁移五湖良辰美景，将沙漠变成绿洲，人间化为天堂，你尽可以分文不赌，在这个老少皆宜的“人世迪斯尼乐园”尽享荣华富贵，阅尽人间春色。

早年的赌城确曾以赌博、性和烈酒喂养洪荒大漠中来往驻足的商旅，以及修筑名闻遐迩的胡佛水坝工人，创下了偏高的犯罪率，传扬着恶名昭彰的不法之徒巴格西与其女友火鹤呼风唤雨、草菅人命、创建火鹤传奇赌场酒店（Fabulous Flamingo）的故事逸闻。以至有人在六、七十年代写出一些诸如《拉斯维加斯，罪恶之城》(Las Vegas City of Sin)之类的专著来鞭挞这个地狱之城。及至今日，好莱坞还有《Casinos》的巨片问世，以惊鸿一瞥的历史目光，回顾这个当代最奇妙城市所发生的变迁。

【喷泉】

摄影/王俭美

（二）

几年前我初抵美国的当儿，从洛杉矶坐长途车“灰狗”（Greyhound）去科罗拉多丹佛去探妻，一路颠簸，途径漫无边际的大沙漠，忽然发现路畔有些阿拉伯神庙似的建筑，五颜六色的尖俏屋顶，有灿烂的灯光遮罩其间。向人打听，说出一个怪怪的名字，并记不住什么（现在查证，那是Excalibur大酒店）。想当时的情景，是乡巴佬上城，懵懵懂懂，好奇新鲜是有的，但并不知那些看到的东西背后所深具的意义。

从丹佛回转洛杉矶之后一年，1993年年底，偶然看到《世界日报》有关拉斯维加斯建成世界最大赌场酒店“米高梅（MGM Grand）”以及“金字塔（Luxor）”和“金银岛（Treasure Island）”的报导，笔墨所至，极尽豪华显赫、艳羡惊叹之能事，使我对这个城市开始关注。但那时贩夫走卒式的上班生活已把我的心镜磨练得几乎混沌，并不能反射生活的新奇变化，更不会生起念头去看看屹立在沙丘大漠的全新建筑到底包融了人类哪些罕见的创意。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拉斯维加斯最富当代人文色彩的历史新篇，就是在我初抵美国的那一年掀开的。就在1993年底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拉斯维加斯一口气建成三家投资金额达20亿美元的新奇赌场酒店，颠覆了传统的赌场概念，增设了大量兼顾儿童和成人游玩的乐园式设施。随之跟进，一地耸立的云霄塔（Stratosphere）、蒙地卡罗（Monte Carlo）、纽约纽约（New York）摩天大厦休闲中心，以后此后不久推出的巴黎（Paris）、百乐宫（Bellagio），使拉斯维加斯气贯虹霓，力拨全球。以至于1996年岁末，竟然推出一场爆炸秀来挑战雄霸一世的纽约而企图摘取庆祝除夕夜的桂冠。

而今想来，到美国什么时候都不会晚，1993年，我就不期然地做了拉斯维加斯历史新纪元的见证人，之所以并不自知，是被历史的云烟遮蔽着，只缘身在历史中。

第一次真正有机会在拉斯维加斯下榻，已经到了1994年。记得那一次我有出公差的任务，顺便和妻带着初抵美国的女儿和她外婆，住进米高梅大酒店的高级套房。过丰盛的自助餐，我平生第一次发现一个筑建在室内的主题乐园：花开四季，景色迷人，随着剧情的展开，天幕幻现电闪雷鸣、姬神汉的景象。把我们看得如醉似痴，几个小时下来，并不觉得单调乏味。

随后就看到满街叫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已是心满意足到头了。及至行色匆匆走过金银岛的海盗船边，金殿酒店的临街瀑布以及凯撒王宫长明不熄照耀骏马战车的神灯下，已是疲乏困顿，倦容满目了。

【埃菲尔铁塔】

摄影/王俭美（下同）

（三）

仅仅是几步之隔，一边是生命的禁区，森无边际的沙漠上狂风肆虐，枯黄的荒草间散乱着鸟兽的尸骨；一边有生命的奇迹，繁华如梦的现代都市歌舞升平，绿树蓊郁，碧水徜徉。

这种极其强烈的犹如阴阳两界的对比在离开拉斯维加斯的那个清晨被女儿遥遥感受到了。几乎是眨眼功夫，我们的“马自达”就掩埋在内华达的那片洪荒大漠中了，遥遥惶惶然环顾四周，极其惊讶地向我们询问：“爸爸妈妈，这是哪儿了，怎么这样荒凉？！”

在女儿被命运之神一脚从天堂踢到地狱的当儿，我和妻给她详细讲解人类征服沙漠的历史，从古埃及沙漠中建造金字塔，到遥远寂寞的丝绸之路敲响驼铃，一直到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现代灌渠……

我这一生大幅度穿越沙漠戈壁的经历已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我搭飞机从西藏拉萨经成都去哈尔滨探亲，回程在河西走廊回教名城西宁上车，经过柴达木盆地千里戈壁，飞沙走石，马革裹尸，鲜有生命印迹。跨越青藏高原及其唐古拉山的麝香之路时高山反应严重，寂寞难耐，只要看见一座土屋帐篷就觉得是圣城神殿，无比温馨。这种体验衍生成我的记忆佳酿，致使我第一眼看到高原大漠中拉斯维加斯的高楼大厦就有一种特别亲切、格外珍惜的感觉。

还来说昨天。

（四）

美国人的习惯是圣诞节在家或本地教堂过，清静几天，待到元旦才倾家而出游山玩水寻乐子。所以1996年年底圣诞节期间，拉斯维加斯的旅馆并不像我们来时想象的那样人满为患，各个停车场都容易泊车，房租也便宜。

晨曦初现的时光，昨晚被凯撒王宫人造天空几抹晚霞蒙骗的女儿还在熟睡中，妻却早已端坐窗前捧了一本色彩艳丽的《WHAT’S ON IN LAS VEGAS》在揣摩今天全天的游程了。

“CIRCUS CIRCUS”（马戏马戏）赌城酒店的大型小丑路牌一地里招引女儿到那里去，在拉斯维加斯，我们要有什么成人节目都必须先把女儿打发完再说。马戏酒店恐怕是拉斯维加斯最先设立儿童游乐场所的赌场酒店，听说里头有一座免费马戏表演场。我们进得店来，看见大厅的花地毯上果真挤了无数天真无邪，笑脸像鲜花般灿烂的孩童，咿咿呀呀，好不热闹。马戏表演在哪里呢？遥遥攥着妈妈的手，穿堂入室地找寻，流露一脸的焦灼和渴望。

马戏场网织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一直等，等得你不耐烦才上演几个小丑十来分钟跳马之类的滑稽戏。遥遥笑得算是很开心了，我和妻就觉得在美国哪有白吃的午餐？这未免有点名实不符太小儿科啰。不过也算表露赌场大亨们顾惜孩童的良苦用心了，我们就不要太苛求了吧。

从马戏场走出，才看清满屋满屋的赌桌和老虎机。空气里弥漫着混浊的烟草味和旷夜鏖战的人们鼻腔里吐出的污浊的气息。有一群墨裔孩童坐得远远的，歪斜着身子，用眼角瞟顾他们的父母在那里拉老虎机，大把大把地赢钱，嘴里念念有词。

美国的赌场是不让未成年的孩子涉足的，这一规定在洛杉矶附近的几家赌场中也确曾严格地奉行着，一次我带女儿去一家新落成的赌场看风景，只准在过道行走，不得越雷池半步。在拉斯维加斯，似乎也有规定，但执行起来就变得流于形式了，所以才出现刚才的一幕情景：孩童们远远地坐着，说是不参与父母的嗜赌活动，但个个心驰目移。

走出马戏赌场酒店，女儿和她妈妈不知说了些什么，在那里一齐啊哈哈地大笑起来，我问她，她笑而不语。逼急了才说：“我21岁就要玩了！”女儿一天到晚盼自己快快长大，曾扬言16学开车，现在又说21岁要玩老虎机，看来在美国待下去你什么都挡不住。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去年在大西洋赌城，我领着女儿在滨海长廊散步，她突然向我建议说：“我们开个Baby赌场，里边用假钱，先练练，很Funny的。”被我训了一顿。

【贝佳撰稿人JOY潘】

摄影/王俭美（下同）

（五）

尽管去年我在写《美国华裔名人列传》时曾专门采访过一代赌王、名闻拉斯维加斯大赌场的韩思慧博士，看过他精心编著的《博弈手册》，自个儿仿佛又萌生些许赌意，但长期立下的自我戒律竟是那样的固若金汤，决不允许我去碰一碰老虎机温热的把手，或靠近充满发财良机的“二十一点（Blackjack）”赌桌。

这样拉斯维加斯在我的眼中就变成一只被阉割的金鸡，再无好斗和嗜赌成性的本色，通体亮丽鲜艳的是风光旖旎的好景致。我把万千张赌桌拱手出让给比我有涵养，有性情，视金钱为身外之物，看输赢是家常便饭的八方来客，四海游人。

我们从金银岛赌场（Treasure Island）玩到金殿赌场（Mirage），细细游览酷似自然的沙屿海岛、热带雨林、飞流瀑布、熔岩火山的美好景色，还意外地乘坐了一趟从碧绿的棕榈树梢飞驰而过，串连两个赌场的空中列车。

在拉斯维加斯上百个赌场的老虎机吼声震天的当儿，妻弯着腰，一只手搭在十来岁女儿稚嫩的肩膀上，一只手指着前方绚丽的景象，和她耳语说：“美要一点点发现。”我听到这句话就有相当的感动，正像一本《红楼梦》在各样人心中会响起不同的乐韵，一个拉斯维加斯也会让你我有不同的感触。对于那些充耳不闻市井喧声与赌场噪音，心如止水或禅意袭身，一味只要槛外观景的人而言，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老板们要跌破眼镜，扼腕长叹，一筹莫展了吧！

这算不算拉斯维加斯发生的一个奇迹呢？

本文写于1994年1月

节选自王俭美长篇纪实文学《我与遥遥在美国》（中国作家出版社版）

潘平微：【横拍竖拍--摄影人的悲哀】选好了一个景点，却碰上节假日，人潮涌动，时间有限，怎么把你认为是最美的瞬间和画面定格？以前只知道“关系”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关联，学了摄影，老是被“景物”关系困扰，建筑设计师怎么没想到建筑物是要被人们拍摄的，我找到好的角度却拍不出好的景致？边上是放这个楼还是不放？一个美妙得不得了的音乐喷泉如果拍不好反而破坏画面？于是一个景物会有数十张甚至数百张的片子！

以下几张图片摄于2015/9/6 我的登陆美国、踏上留学美国进而定居美国的不归路的纪念日！地点当然是显而易见的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门口！路过飘过的世界闻名赌城！

摄影/潘平微（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