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王婷婷:我不想要“你以为的现实主义”

  來源 東方網    于静    發表時間:06/11/2018     瀏覽 17 次

    

 

    一部以老年人家庭婚姻情感为题材、时长70分钟的小戏《裁·缝》,本月初在国话先锋剧场演出。

 

    几位30多岁的创作者,没有选择搬演观众更为熟悉的经典剧作,也没有选择更时髦、更易产生共鸣的都市话题、年轻人的情感困惑。即使在同样以老年生活为题材的话剧中,《裁·缝》也因为没有流于批判和煽情,显示出一种并不常见的质感。

    北青艺评采访了本剧导演王婷婷,她的本职是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任教。作为1980年前后生人的一批已经成长成熟起来的戏剧导演中的一位,身兼教育者和创作者两个身份,她如何理解纪实剧场?如何理解现实主义?如何看待当下中国戏剧创作状态?

    “这个戏也可以算我对衰老的恐慌和初探”

    北青艺评:一般情况下,导演做原创会从熟悉的题材着手,有切身经历的事情出发,你才三十多岁为什么会对老年人婚姻情感产生兴趣?

    王婷婷:其实我们不是单纯想写老人,而是想探究未来自己的模样。

    2014年我父母的情感出现了比较激烈的矛盾,我妈60多岁的人开始怀疑我爸,但是在我心里他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父亲。我担心我妈的精神和情绪不好,陪着她去医院看病。治疗周期很漫长,在那段时间我有了这个想法,父母其实是我们生活的参照,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走到这步。

    现在很多人已经对婚姻失望,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们看看自己未来的模样,早一点面对生活的课题,也许到那一天会变得聪明一点,更理智和宽容一些,别到了那一天再突然坍塌。这个戏也可以算我对衰老的恐慌和初探。

    北青艺评:为什么要在创作前进行大量采访?

    王婷婷:有一种现象,创作者把自己的感受看得特别大,很多当代都市题材戏,年轻创作者写的年轻人的故事,常常显得特别假,或者特别土。自己去夜店看到的氛围都很对,影视剧里拍出来的画面却特别奇特,原因可能就是创作者把自己的观感看得特别重要。我需要相对冷静的角度,把自己以为很熟悉的事物重新再认识一遍,看得再全面些,而不是置身其中把“我”放得特别大。我们是爱艺术,但爱着爱着就变成了爱艺术中的自己,当那个东西冒出来的时候就会走偏,就会在海报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某某某作品”。

    公众号推文里美国老头老太太全世界旅行,把房卖了实现梦想。但你以为你了解他们,其实并没有看到他们生活真正的样子。我们最早有一个大概的故事,一个老头带着老太太的骨灰到处旅游实现梦想,但这是年轻人的异想天开,就是那种“你以为的现实主义”。

    于是我们决定做一点采访,现在看来可能一年半还不够,这个戏还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想表达的东西没能做到,还可以往前走。

    北青艺评:你们找什么样的人,跟他们聊什么?

    王婷婷:找我妈身边老年的亲朋好友,通过他们再发展更多的人。我们捋出一个对话提纲,了解对方的家庭状况。

    我和编剧石榴、作曲廖隽嘉每个周末到采访对象家里,先跟两口子一起聊,再分开单独聊,一对夫妻的生活就像罗生门一样展开了多个面向,聊出了很多表面看不到的问题。综合下来发现,几乎所有老龄女性都对婚姻有极大不满,她们对另一半的不信任,有包括性在内的多种原因,夫妻间猜测、怀疑、甚至发展到仇恨。

    采访中还有好多老太太问我,“你说我应不应该离婚?”我没法回答,只能说,阿姨您过得真不容易。只有一个阿姨我劝她分手,因为有家暴。

    受教育程度高的家庭,矛盾往往隐藏得非常深。有一对高知家庭,80多岁的老太太对我们说,“要是你们这个年纪我就不结婚,选择一个人独立生活。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对于我这样的女性的尊严是非常大的打击,但是在集体意识强烈的时代不结婚是不可能的”。

    我妈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成长,她发现身边那么多人都对婚姻不满意,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她也释然了。看似完满的家庭表象下面也有可能是破败不堪、满目疮痍,自己的那点痛苦算什么呢。其实年轻夫妻不也有这个问题吗?男女纯友谊从哪里来?结婚以后就是纯友谊呀!

    现在个人选择得到了更多尊重,但是即使我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你就幸福了吗?是不是也有另一种不如意?

    除了夫妻,我们还见了很多鳏夫寡妇,我们的戏最后出现的“大学即将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代”那句话,就是来自接受采访的一位阿姨。她丈夫眼睛很不好,一辈子没跟丈夫照过照片,生前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但是后来丈夫去世了,她又开始思念,她说这屋里除了自己,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我想这是我们要写的故事,埋怨了一辈子的婚姻,当你身边连个喘气儿的人都没有,那才叫孤单。

    我们采访和创作大概到两年的时候,感觉不要编撰故事了,记录他们生活本来的面貌比较对。

    “现在违背艺术规律做事的情况太多”

    北青艺评:这个戏打出了“纪实剧场”的标签,你是怎么理解“纪实剧场”这个定义的?

    王婷婷:我知道有不少做纪实剧场的导演用非职业演员。但是我没有那么长时间训练他们达到真实松弛的表演状态,这对专业演员的要求都是极高的。

    有人认为这个戏不纪实,但是我们的取材、原动力尽量纪实,并且追求去表演化的表演风格,这就是我做到的纪实。

    纪实剧场变现的是生活和艺术的关系,如果剧场里是生活本身,那我们看生活好不好,何必来看戏?剧场是生活时间、空间的凝练。我也还在找这个分寸。

    北青艺评:跟职业演员沟通让他们找到去表演化的生活质感也很难吗?

    王婷婷:温丽琴老师是国家一级演员,梅花奖得主,当剧院女一号好多年了,台柱子,到她这个阶段在光环之下很不容易放下自己,但是她有追求。我们大量聊天,聊生活,排练中可能一个下午就擦马桶,像生活里那样擦马桶。有时候也要提醒别的演员,你又演了!

    北青艺评:这个戏的创作完全出于你个人的情感触动而开启,这对现在的创作者来说算比较特殊和奢侈的吗?你理想的创作环境是什么样的?

    王婷婷:我2007年开始正儿八经排戏,现在也过了什么戏都排的阶段。每排完一个“那样的戏”,都觉得特别后悔,为什么要如此仓促,违背艺术规律,凭什么还要求观众埋单?开始教书以后,心里能踏实一点,有一个稳定的单位,不用为生计担忧,有时间、精力和愿望,踏踏实实做点戏。

    英国国家剧院有一栋楼,同时可能有20个戏剧项目在做创作研发,每一个项目投一点点钱,《战马》就是从两个人扛一个条凳开始的,一年以后有眉目了,再投一笔钱让艺术家继续创作。这种模式允许失败,10个项目里面搞成1个就行。我们的剧院体制不是这样的,有些命题作文跟艺术表达没有丝毫关系,就像完成任务那么别扭。

    在商业模式下排戏,一个月必须排完,你要是说15天能排完,制作人就会找导演来问,8天能不能行?现在还是命题作文比较多,或者是类命题作文,出资方有话语权,有创作周期卡着。

    任何一次创作总得有一年或者几年的酝酿期,尤其是不熟悉的领域,需要学习了解,才能产生创作的可能性。只不过现在违背艺术规律做事的情况太多,谁按照艺术规律做事就显得很突出。

    “那个美好是一个永恒的魔力”

    北青艺评:作为戏剧创作者,也是教育者,你觉得中国戏剧行动的方向在哪里?

    王婷婷:我越来越着迷搞教育这件事,好多人说“90后”“00后”没希望,但是我看到很多希望。

    舞台要进步,其实是表演要进步,现在中国舞台技术手段非常牛,硬件设备比外国好,英国人来了惊讶于咱们的剧场那么棒,他们来演出提供的灯光设备的型号,咱们都停产了。但是咱们的单兵能力、技术素养却不够强。技术进步了,导、表演不进步,甚至是退步。我们的演员教育是有很大问题的,而导演教育又不重视表演,导演重视点子。戏剧几千年了,有什么点子祖先没想过呀?归根结底,你要为生活里的什么内容发言,想怎么发言,还得对要发的言负责,长时间地负责。不能光看人家好,得咱们自己好,咱们自己的生活难道不值得被尊重吗?我们有自己的日子、曾经的苦难,我们的思想变化多大呀!

    契诃夫的《三姐妹》里说“去莫斯科”,这长时间地激励着我。我未必能到达那里,“去莫斯科”的实现在未来一代身上,他们比父辈、祖辈知道得更多,审美取向越来越自然,越来越趋近生活本身,他们喜欢的表演也就越来越真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个人素养的提高,他们对生活的认识也会越来越深刻,所以我觉得有希望。那个美好是一个永恒的魔力引导你奔向它而去,而这个过程我们充满力量。

    文/于静摄影/李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