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如何与我们相连

  來源 東方網        發表時間:08/15/2018     瀏覽 21 次

 

    《小偷家族》这样的电影不怕剧透。我先来捋一遍这个七拼八凑的六口之家。

 

    奶奶初枝,很早就因丈夫有新欢而离婚,丈夫再婚后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亚纪在父母和妹妹身边感受不到爱,觉得反而是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初枝爱她,于是离家出走,跟着初枝一起住。

    中年男主人公治,在色情场所认识了信代,在一次冲突中,治和信代出于自卫合力杀死了信代的丈夫,之后两人以夫妻名义住在一起。两人遇到初枝和亚纪后,遂以老母亲、儿子儿媳、小女儿的结构成为一家人。

    治在一次夜间行窃时,发现了被遗弃在一辆破车里的小男孩祥太,遂将祥太带回家。之后一个冬夜,这对“父子”发现被父母遗留在家门口的六岁女孩由里,又将之收留,做祥太的妹妹。六口之家,如是拼凑完成。

    再来看这个家是如何维生的。初枝有一份微薄的养老金,还有一栋只有一个房间的破旧小房子。房子是六口之家的蜗居之所,那笔养老金则是全家最稳定的生存保障。治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后来受了伤休息在家。信代是洗衣店熨衣女工,被裁员也回了家。少女亚纪在色情场所打工。祥太没有上学,治教他偷东西的各种技巧,所以小男孩整天在各种小店和超市闲逛,偷生活用品回家。后来的由里也加入偷窃的小队伍,哥哥偷东西时她帮着打掩护。

    六个人里只有初枝的名字是真的,身份是真的,她有银行卡,有养老金账户,有前夫儿子的家庭每月去拜访。其余五人要么用假名,要么远离原先的生活轨道。对主流社会来说,他们是犯罪的人、失踪的人、隐藏的人、不存在的人。

    以上所述,电影并不特别交代,各种要素被拆分成小线索,穿插交织在六个人的交谈里。

    电影只描述一件事——六口之家从冬天到来年夏天的生活日常。

    治和祥太偷好东西回家,半路买可乐饼,大冬天的晚上,两人聊着天等老板娘打包,是一对很聊得来的父子寻常相处的样子。信代和由里一起洗澡,由里发现信代手臂上有疤,信代告诉她,这是熨斗烫过后留下的疤,由里给信代看她手臂上一模一样的疤。信代从背后紧紧抱住由里,告诉她,喜欢一个人,就不会打她,而是像这样紧紧地抱住她。初枝和亚纪在饮食店里吃东西,亚纪告诉奶奶,自己如果穿性感一点的内衣陪客人,就能挣更多钱,初枝笑,说真了不得,能挣这么多钱。初枝是真的为亚纪高兴呢,回家后她告诉信代,小姑娘这样那样就能挣钱。包裹在这个奇异家庭里的爱,发展到最高峰,是奶奶的去世。初枝在睡梦中死去,第二天一早被发现后,治和信代商量怎么办。如果将初枝送去殡仪馆,按照正常途径殡葬,不仅钱不够,还会暴露自己。信代说,不要让奶奶离开我们。于是五个人合力,在浴池底下再挖出一个坑来埋葬了初枝。之后,信代带着祥太,拿着初枝的银行卡,去取她账户里每月到账的养老金。

    将故事从电影镜头下剥离出来,让人骇然,细思恐极。但《小偷家族》的本事就在于,我们在银幕上定睛的全都是生活里的小细节,就是那种人们亲密相处、相濡以沫的样子。没有骇然,一丝也没有,只觉得温暖,满有情义。六个人的故事拆开来看充满破碎、欺骗、不堪,可我们瞬间原谅,不,甚至都谈不上原谅,从头至尾,我们落在感动、感慨里,根本无暇责备,我们只看到家人相处最美的样子——不管你的对错,我只无条件地爱你;没有道德是非的评判纠正,只有情感共鸣与同喜同悲。

    这样本质的相处之道,被导演推演至极端处境,仍然打动人。

    为什么会被这样一群人温暖了呢?这样的人家如果是你的邻居,是你大家族里的一支亲戚,难道你不该觉得适当保持一些距离才比较安全吗?可为什么在电影里,我们不仅不想逃离,甚至还想再走近一些?哪怕祥太和由里真的是被治和信代诱拐去的,我们也不担心;哪怕初枝秘密收留亚纪是为了钱,甚至是为了报复前夫的不忠,我们也没有心生厌恶。我们就是信任,信任他们的生活走到这一步,过去没有加害于人,以后也不会。除了自苦,他们不会伤害别人。

    《小偷家族》的美和温暖,秘密在于理解。电影将这一群和大多数人相异的人的生活解剖出来、摊开来,让人看他们千疮百孔的生活。可维系他们这点生活的,却并不是少廉寡耻、随波逐流,而是人之常情,是爱。他们和任何衣食无忧、清清爽爽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更何况,哪里来绝对的“我们”和“他们”,哪里来泾渭分明的“这一群”和“那一群”。

    电影里所有人都在爱的缺乏之中,极度地渴望真情。那种渴望的程度,是枝裕和掰开来给我们看了。若有一点真情,哪怕是道德界限模糊、伦常似是而非,我们也还是想要的。不讲对不对,只讲爱不爱。所以,爱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了爱,千疮百孔也被遮盖了,乱七八糟里还有温暖。

    好的艺术,让人看见原本不能看见的,让人有能力去理解。好的艺术,不仅让人去理解,而且还是隔着安全的距离去理解。

    生活中遭遇这样的情境,我有时会有点发呆。让人光听着就焦头烂额的故事,如婚内不忠、兄弟反目、诈骗偷窃……近得很的那些不堪故事里的人,有时下班路上,还会跟你打招呼。心里是膈应的,客气地笑着,脚步不慢一丁点。那时候就总是想着,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不想离他们太近,不想了解他们的家人孩子在哪里,在做什么,不想了解他或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可一旦进入具体情境里,看到了面貌,知道了人名,听到了故事,人的心很容易就进去了,生出体谅来——他们挣扎辗转,伤害最深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而非别人。可体谅太多,我又有些恐惧生出来。这样的事情,底线上明明有个东西是错的,一味体谅下去,难道要将基本的是非观也模糊掉吗?更要命的是,心与心相感,这颗心生出体谅,那颗心立即就能知道,就想要去亲近。可这颗心自顾不暇,体谅已是极限,再要给予真实的关注、真实的话语、真实的时间,心生怯意。于是懦弱,本能性地后退。

    所以向艺术寻求出路。若真能在电影里看出那个理解来,得出那种体谅来,会让人松快许多,柔软许多。若能再往前走一步,对周围人再友善一些,快递员递过来一个开裂的包裹,打扫卫生的阿姨拖地板时留下一条滑溜溜的水渍,电话推销员几次三番地打电话过来……不要大声吼他们,不要爱理不理,不要言辞锋利。若内心勇敢,还有余力的,那就拿出真实的举动、真实的时间,给那真实的人。亲戚里,同事里,朋友圈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大家都不太想搭理的人,你去搭理一下吧。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们真的什么也做不出来,就是想站在这一岸,看那一岸,那也已经是好事了。理解,方能体谅,才能信任。理解,不仅对被理解者是必须的,对理解者也是必须。相互多看看,彼此松弛下来,处在有裕量的空间里,多好。